Linnnfronse

人不错 少接触

谁是笨蛋


  

月岛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变成了山口的睫毛,睫毛一眨一眨,于是他像是一部默片的取景器,被动浏览一切发生在眼前的人与事。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片段,输过两次的夏天的排球场,赢过无数次的学校体育馆,第一次遇到山口时的学校操场,他家的门口,山口家的门口,以及连接两家的绕三个半弯的小路。睫毛一眨一眨,接受太阳的恩赐,熨着人类目前为止还无法自产的金色脉络。梦逐渐接近尾声,画面在加速跳动着,球场、更衣室、食堂、教室,最后镜头稳稳停在他自己身上,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模糊又沉默的背影。睫毛一眨一眨,四周稠密的空气停留在眼皮上,超载的睫毛在剧烈颤动,一切都仿佛黏在宇宙的边界。月岛在逐渐从梦里挣脱,倒数最后一秒,宇宙只剩下山口湿漉漉的睫毛。


今天学校的排球场例行检修,大地提前一周就提醒他们别白跑一趟,并警告个别人自主练习时长不宜过长,下个月就有比赛,现在受伤是得不偿失。放学后突然出现的菅原把拎着包准备回家的月岛堵个正着,月岛低着头问有什么事吗,菅原沉着脸问,“你知道为什么山口这两天没来学校吗?” 月岛虽然时常冷言冷语,但完全沉默的时刻少得可怜,只有他在球场上绝对专注时,和他真的无言以对时。最后菅原见他没有任何交流的意愿不得不让他走了,对付月岛是万万不能硬来的。到学校门口分开时,菅原只拍了拍月岛的肩说,不管发生什么,要认真地对待自己的伙伴。


月岛路过山口家门口,又想起那个虚无的梦。要知道人和人几乎可以通过任何形式相遇,一句话,一个眼神,一场雨。当山口的一切尽可能地填充在月岛的每一个生活褶皱里时,他才后知后觉到,原来他们俩仅仅通过他那样的一句话在人间撞到了一起。他足够聪明去懂得这本质上是个概率问题,但又刚好笨到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概率问题比世界上所有事都紧密都充盈。啊,天已经黑透了,山口房间的灯亮着。梦里山口家门前的树还在风里招摇着茂盛到夸张的枝叶,现在已经只剩树干了。毕竟是冬天了。三天前的圣诞,就在这颗树下,山口红着脸对他说我喜欢你。不知道山口会怎样复述这件事,但月岛过于清晰地记得山口头顶的发旋和被冬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发梢,就像扣球时世界被无尽抻长的那个瞬间,连风逃跑的路线都可见。


哪怕面对和他风格迥异又过分热血的乌野少年们,月岛萤也从没这么狼狈地做过逃兵。山口的话语像子弹一样击穿了他,自心口到脊柱再到大脑,最后“砰”地一下在中枢神经炸开,地球引力和月岛萤的理智一起被拔了插头,乌野的理智此时此刻像氢气球一样飘在半空中。平生第一次,月岛萤觉得自己说不出任何话,生物面对危险时逃跑的本能驱使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对不起”三个字。转身离开时,他看见山口红色的眼眶,红得几乎要灼伤他。


到家的时候月岛明光坐在客厅里看一本两周前送到的排球杂志,听见木门拉动的声音就立刻站起身向外探看,月岛萤知道那个眼神里包含着无数个,也有可能只有一个的关心之问,但他目前还没有任何答案可以应对。他也不知道,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宇宙法庭需要他在三秒钟之内回应喜欢的意义,这难道不是哲学家或者文学家的工作吗?我只是一个在社团活动里打打排球的普通人类。月岛躺在床上,任由四肢和躯干陷在被褥和床垫之间的狭小空间里,暗自祈祷今天晚上不要再做梦了。


梦再一次像潮水般涌来,月岛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黑色的碎片,在空中碎裂开,均匀地落到地上。每一块碎片都在发出尖锐的鸣叫,痛苦地哀嚎着,到底什么是意义,什么是喜欢,我现在这么痛苦到底是因为无从寻觅的意义,还是因为我正在经历喜欢?山口突然挤进梦里,在梦里同碎片笑眯眯地打招呼,就像碎片是他的躯体一样,亲昵地聊天说话。过去无数个时刻仿佛叠加在一起,“真逊”和“对不起”成为第一页和最后一页,而中间每一页都写满“你真麻烦山口”和“住嘴吧山口”。月岛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他想对蹲在地上抚摸碎片的山口说话,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是真的想让你闭嘴,我的意思是——“住嘴吧山口。” 碎片忽然发出哨音般的尖锐的声响,黑色们一齐发出相同频率。就是这样,又是这样,如同以往的无数次,月岛用“住嘴吧”替代“好吧这就是我想说的”,别扭地不肯承认对方将自己的心事猜了个十成十,好像这样他就不是一扇千疮百孔的纸窗户,他仍然可以躲藏,可以保留,可以板着脸说“你真麻烦”而不被怀疑是在害羞。


梦醒的时候凌晨两点刚过,月岛从床上挣扎起来打算去厨房倒杯水喝,推开房门却发现客厅是大亮着的,哥哥还坐在沙发上,像他刚回家的那阵。月岛一边绕过沙发去厨房一边恹恹地说“是准备吓半夜起床的弟弟一跳吗?真是好哥哥呢。” 月岛明光太熟悉这个弟弟,好好说话的系统像是随着乳牙一样脱落了,仗着自己脑子灵活就看不起笨蛋,这样的弟弟真的会有朋友吗?直到一个叫山口忠的小朋友来敲他家的门,客气礼貌地说来找阿月,不得不说,当时自己的心里悄悄舒了一口气,原来这家伙有朋友啊。后来他发现他这个为人恶劣的弟弟会在所有假期里穿戴整齐地端坐在自己房间里,装作古井无波的样子等待阿忠来按响他们家的门铃,就好像提早放学的幼儿园小朋友在等待家长来领走。


“最近阿忠都好像没怎么来咱家呢。” 

月岛家的两位家长很高,两位排球少年更高,于是厨房流理台的高度就设置得比平常人家更高些,让月岛萤这样的高个子也不必总过度弯腰。“这是个问题吗?” 月岛萤哐当一声把玻璃杯搁在大理石台面上,“晚安,我去睡了。” 

“昨天新年,一整天你都没出去,是在等阿忠来找你吗?” 不等月岛萤的脸从毫无表情垮到彻底碎掉,月岛明光抢先说,“我好像一直没有和你坐下来谈谈我当时打排球的事。” 


月岛明光摸了摸头,神情不太自然地开始谈这段往事,“当时没能进入首发球员我确实很沮丧,乌野那个时候很强你也知道…….我也一度觉得身为哥哥被弟弟崇拜就是我坚持打排球的意义之一,所以后来……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是,阿萤,“ 一直坐着的月岛明光抬起头来,和月岛萤四目相对,“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我想打排球是因为我不想成为旁观者。” 月岛明光看见弟弟脸上的神色出现了细微的松动,继续道“不要和我犯一样的错误阿萤,不要再还没有全心投入之前就盲目地寻找意义。不管前面是什么,先跳进去。” ”那如果前面是悬崖呢?盲目是不理智的。“ 月岛萤皱着眉头反驳。“哈哈哈哈哈那你会遭遇一些挫折,” 月岛明光站起来,和月岛萤平视,“但你知道那条路通往悬崖了。”月光斜射进客厅融进人造灯的灯光里,月岛萤顺着光线向窗外望去,用目光把月亮抬起,然后很轻很轻地,几乎像月光一样轻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 月岛萤站直了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转身就往房间走。

“你和阿忠很像埃及鸻和尼罗鳄哦,相互依赖着生活呢。”

“哥哥,没有人告诉你那是假的吗,鳄鱼不需要剔牙。”

“我的弟弟真的好博学哦。”

月岛萤不轻不重地阖上了房门。


第二天清早,月岛萤一打开门就看见了穿着制服准备去上学的山口。

“对不起阿月,我不该那天…”

“你为什么那天会…”

两个人的声音撞在一起,“对不起阿月。” 山口在沉默里抢先道歉,而月岛萤并不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但也并不打算纠结这个问题。“是你告诉我,赢球是为了赢得尊严,那没有结果的告白,难道不是输掉了尊严么,就像一个出界了的发球。” 非常月岛萤式的,把生活难题转换为复杂习题,克制个人意愿,用逻辑推导。


“这当然是不一样的!打排球是要向对手证明,无论他们多么强大,但球只要过网,我们就不会让它落地!但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比赛,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打败你……我只是很喜欢,所以说了。”  山口的声音由高到低,最后半句几乎是含在嘴里,一点点吐出来的。

“所以你并不害怕我给你负面的回答?” 

“可以这样说吧,一定要问的话,我只能说,对我而言,打排球是赢得尊严,但喜欢月岛君,让我不害怕失去尊严。” 山口说完这句话就甩掉站在原地发呆的月岛萤独自往前走去,迈出几大步后忽然又转身向月岛萤喊道:“更何况是第一次见面就救下我的月岛君,我知道你是绝不会抛下我一个人的!” 说完就带着话里的笑意走进了新年的风里。


第二天上学,山口发现自己的课桌上多了一个笨拙的泥塑,可以看得出是一只恐龙,身体后半部比肩部高,脖子和尾巴都很长,山口猜测这是一只以性情温和著称的雷龙。仔细摸索中,他忽然摸到泥塑底部有一些细细的凹槽,翻过来一看是写着两个字,笨蛋。山口猛地转向月岛萤,见他带着耳机,用左手撑着脑袋望向窗外,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儿的,除了双颊正在可疑地发红。


到底谁是笨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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